阿笙是和我一起学小提琴的师弟，是个很爱笑的人，好像生命中总有令他开心的事。当他接过满满一杯可乐的时候；当他练好一支新的小提琴曲的时候；抚摸幼猫柔软皮毛的时候；作为奖励，我给他用小提琴拉一只他喜爱的曲子的时候……他的笑容总会像涟漪一样在脸上蔓延开来，几分憨厚几分纯真，以至于我后来每次看到有飞机耳的小柴犬都会忍不住想到他，进而会心一笑。

好像，很少有看见阿笙不开心的时候，虽然生活中的确有许多值得人不开心的事情。譬如他在路上好好走着却被人撞倒在地，撞人者非但不道歉还扬长而去的时候；被一起学琴的师兄师姐支使让他去做他们懒得做的琐事，比如搬运很多重物的时候；比如我们都知道他吃不了辛辣的菜，但仍然有辣味的菜被放进他盘子里，辣的他吐舌头的时候……还有很多类似的时候，我一一气不过来。他的笑容里总有些许歉疚，可他又有什么好歉疚的？该觉得歉疚的人根本就不应该是他啊！为什么不生气？为什么不拒绝？为什么不反抗？

可我满满一肚子的话并怨气，看到阿笙的笑容时也发不出来了。好像对于阿笙来说，每当他不知道该说什么，他就让笑容来替他说话。啊呀，这笑容可真让我烦躁。但这又怎么样？反正阿笙也看不到我烦躁的脸。因为他的眼睛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看不见了。我眼里落满银杏叶的康庄大道，在他而言是黑暗里平添了几分滑腻的坎坷。他也永远不会像我一样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调整自己的表情。每当我笑不出来的时候，便逼着自己一点一点扯着嘴角让它上扬。可眼睛里还是没有笑意，我便试图微调自己眼角的肌肉……可最终还是放弃，干脆自暴自弃地眯起眼睛，这样就没有人能看见我真实的情绪。我承认我虚伪，所以在面对阿笙不加修饰的纯真笑容时，我可以说是万分困惑，异常不解。

种种复杂情绪一直积压，终归有爆发的一天。一位师姐又让他搬重物穿过一片泥泞的菜市场，道路湿滑肮脏不说，他若要搬运所有东西便根本没法握导盲杖。我吼了一通那个不体贴的师姐，也殃及池鱼地吼了他：

“你老是这个样子笑眯眯地不生气不拒绝，别人都会觉得你好欺负的！你还笑什么笑！你就没有别的情绪吗？”

他居然还不生气……

“上次那样有人在街上撞倒你，你就应该吼回去!还有上次，上上次，师兄师姐让你做你做不了的事情，你就应该拒绝他们！明明吃不了辣的东西干嘛还逼着自己咽下去！说一声我不要吃这个有那么难吗？你是不是怕你拒绝别人，惹别人生气，他们会不喜欢你?可如果他们真的爱你，他们不会介意你拒绝他们的啊。"我

说着自以为很凶的狠话，要命的是，阿笙居然笑得更开心了。

空气寂静了约有十几秒。我是因为气哼哼的胸腔需要深呼吸以自我平复，而他则是笑得快要岔气，需要缓缓。

等到我们情绪都平复了，他开始跟我娓娓道来他的故事。

"你一直以为我眼睛是天生看不见的，对吧？其实不是的，在我还不记得我父母的时候我就被拐卖了。我的眼睛是被人贩子弄瞎的，这样会比较好讨到钱。"他语气风轻云淡，"可我一直都觉得，我其实已经是很幸运的了。有许多跟我一样的孩子死在冬日的街头，死于无人救治的疾病，死于拳脚相加。而我被救了出来，现在收养我的家庭很爱我，还愿意让我学习音乐，将来好安身立命。所以我是发自内心觉得感恩。"

我走过去抱了抱他：“很抱歉，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这么多，可我还是觉得你现在的处境已经和当时不同了，而你不能太好说话。”

“你在努力维护我，这我能感觉到。但对我来说，相对以前那些经历，师兄师姐们已经对我很好了。而且他们在拜托我做什么事情的时候，我并没有觉得不高兴。因为只有在这时，我才会感觉他们是需要我的，我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，而不是一个可怜的小瞎子。这让我觉得自己是有用的。而你刚刚提到的，在路上撞倒我的人，或许人家是真的有很急的事呢？还有辣的菜……我也不能一辈子都像个小孩子一样滴辣不沾，总要学着吃一点就当是自我锻炼。认为别人是无心之失或好心办坏事，总比认为别人是满怀恶意，更让心里好受一点。我没办法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，但我还有选择，我可以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去看待生活，并尽量快乐开朗地活下去。”他这样说着的时候，脸上又露出了他的招牌笑容。咧开的嘴里露出一对白色的小虎牙，看起来更像一只小柴犬了。

他的眼睛看不见这人间的颜色，也看不到种种的污浊。他看见了一个更为清澈高远的世界，那里没有怨恨苦毒、悲哀冤仇，没有一点黑暗，只有他一个恒久忍耐，又有恩慈的心鲜活跳动着，怀着温柔的爱去体谅与理解他人，并满满的善意去揣测他人。所以他才能够这样纯粹地微笑着，怀着信心相信自己也一定是被爱着的。

而他得到了他信心的回应，他赢得了他人的爱。

后来的后来，阿笙依然是每天好脾气地笑着。不过日子略微有些不同。跟在他身边的我，一面学着以他的方式看世界，努力不“炸毛”不发脾气，一面试着以打太极一样以柔克刚的方式去与那些师兄师姐沟通，委婉地替他拒绝掉一些我知道他做不了但又不会拒绝的事情。是的，按阿笙的说法，就算是在这样的时刻，也依然要相信他们是善良的。而阿笙慢慢听着，也在慢慢地改变。在他第一次开始生气闹别扭的时候，我开心地买了一大瓶可乐，“咚咚咚”地给他灌了一大杯。所以这个故事的结局很好，一个人学会了为自己设立界限，一个人学会了用更温柔的方式对待芸芸众生。生命碰撞生命，并最终影响生命。纵然人间常有苦难，只要怀着一颗温柔的心微笑面对，人生好像其实也并没有这么难。在很辛苦的时候，我也会时不时想起阿笙，想起阿笙的微笑。

是的，笑一笑吧，并没有那样的难！